主页-[安迪娱乐]「主页」,房间里响起苏小明演唱的《军港之夜》的悠扬旋律。最近作为中国军旅歌曲经典曲目的《军港之夜》又在网上悄悄地红起来。这优美的歌声唤醒了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记忆,往事重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究竟是什么时间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天晚上比平时特别晚,楼上我和奶奶的房间里电灯开着。15瓦的白炽灯由于用得久了,当时也弄不清楚是灯泡玻璃的里层结了一层垢还是外层结了一层垢,(现在弄清楚了,是灯泡内的钨丝蒸发沉积在灯泡内的玻璃上。)再加上蒙上了一层灰尘,灯泡泛黄,光线显得有些昏暗。虽然跟新灯泡相比光线昏暗了一些,但跟新灯泡相比光线也柔和了许多,新灯泡的光线太扎眼。房门半开着,橘黄色的灯光透过半开的房门把一个不全的歪歪斜斜的门框光影映射在过道上,门框的光影在过道地板和杉木板墙壁构成的墙角处折成一个直角。壁上的光影呈红褐色,地板上的光影微微泛白。(壁上的杉木板因为时间久远而变成红褐色,地板因经常洗刷而泛白。)爷爷房间的灯光已经熄灭,门虚掩着,房间里传出一阵阵响亮鼾声,他有早睡早起的习惯。我只觉得很困,只想能够早一点上床睡觉。那时我倒真有点羡慕大哥哥大姐姐们,听说他们晚上做作业能够做到十二点,有时还做到凌晨一点。殊不知道过不了几年我也会像他们一样,想睡都睡不了。
我坐在屋角木楼梯离楼上楼梯口还差四级的踏斗(梯级)上,位置靠近栏杆,在栏杆末端下。这里光线昏暗,楼下的灯光受到楼上地板阻挡形成一个向上的斜面,同时楼梯侧面的阻挡使它形成另一个向上的斜面(这个斜面被楼梯栏杆分隔成几块,楼梯扶手栏杆放大了的影子投射在楼梯壁板上,其中有一小部分投射在我的身上),由于楼梯下低上高,因此这两个斜面之间的距离呈下宽上窄,向上是一个光照的死角,向下也是一个光照的死角。光照死角并不是说伸手不见五指,或者依稀可以辨认,死角的可见度跟在街上背光处可见度一模一样,光线昏暗这四个字是最恰当的表达。从这里从栏杆中间可以俯视楼下。除了楼梯下方屋角看不到以外,其余的地方一目了然。我们家是一座两层的木结构房子,按现在旧房改造的说法就是棚屋。我默默地坐着看着楼下正在楼下忙碌的奶奶,等待她做完例常的家务活带我去睡觉。
夜色渐浓,周围已经安静下来。那些习惯于早早睡觉的人们大概已经进入梦乡。只有不知名的虫子,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躲在哪个缝隙中,发出唧唧唧的叫声。叫声时停时续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合唱一会儿独唱。偶尔门前的马路疾驰过一辆汽车,汽车的轰鸣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直至消失在远处。汽车车灯的强烈灯光从木板的缝隙中不间断的飞快地扫射进房子,又飞快地向后退去,灯光由弱转强,又由强转弱,直至最后消失。
楼下亮着电灯,灯泡的瓦数不知道是多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瓦数比楼上房间里的瓦数大。但亮度并不比楼上房间里的灯泡亮多少。可能是靠近灶台长时间烟熏火燎的缘故,灯泡老化得比楼上房间里的灯泡更厉害。奶奶正围着灶台忙得团团转。她的身影也跟随着她团团转: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一会儿放大,放得老大老大像个巨人,一会儿又缩小,缩回正常的身影;一会儿变淡一会儿变浓;一会儿又变成多重影,多重身影有浓有淡,一个个身影层次分明;身影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她腰间围着一条油渍斑驳,洗得发白,边角都磨得起了毛的劳动布蓝色围裙,胳膊上戴着一副同样颜色和布料的袖套,不同的是袖套口的松紧带已经松弛,得用别针别在衣袖上。她手里握着一把磨得发亮的不锈钢铲子,铲子的两个角已经磨圆,铲口越磨越薄越发锋利。因此使用时得留神,稍不留神就会划伤手。围裙和袖口磨毛的样子,铲口磨损的样子,坐在踏斗上是看不到的,这是我平时见到的。奶奶正把晚饭吃剩下的饭菜依次一碗碗一盘盘倒入墨黑色一点光泽也没有的大铸铁锅里重新滚透,又一一盛起来摆在屋子中的月桌(大圆桌)上凉透,以免第二天变质。这是奶奶每一天的必修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年轻到年老直到干不动为止。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说晚上没有剩饭剩菜。要是晚上没有剩饭剩菜,那她就清闲得多了,她就可以早一点去歇息。据我所知她那一代人和她之前的一代代人大部分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这时又一碗剩菜倒入锅里,是卤鸭。这是我的最爱之一。很快锅里就开始散发出卤鸭那诱人的咸香味,这咸香味逐渐弥漫开来,味道越来越浓郁。我定睛望着下方的灶台,耸起鼻孔使劲吸了几下。多美妙的味道啊,鼻子闻着这美妙的咸香味,不由地我的思绪又飘向远方。
那一天中午放学的铃声一响,我和同学们背起书包,在老师的引导监督下按先后顺序走出一年一班的教室,排着路队汇入躁动的人流,涌出校门。如同迫不及待地从刚刚打开的鸭舍里面涌出的鸭群,扑腾着翅膀欢快地呷呷呷叫着涌出大门。
我的小伙伴同时也是同班同学兼邻居彩霞眼睛尖,先于我从等候在校门口等着接小朋友的家长堆里瞅见爷爷:“秋香,你爷爷在那里。”
彩霞走在我的前面,只见她眼睛盯着左前方,急急忙忙尖声喊了一声,马上又回过头来朝我示意,并伸出左手用食指指了指。其实我也看到了,只不过比她慢了那么半拍。
爷爷每天都会准时来接我,并且风雨无阻,无论身体舒服还是不舒服。偶尔有事不能来,奶奶也会按时代替爷爷来接我,从不落下。就这样直到上初中,开始的时候还是这样,后来我怕被同学们笑话,在我一再坚持下才终止了。
他们接送的理由很简单:路上车多人流多,怕我年纪小不懂事,路上出交通事故或者其他事故。书包重也是一个原因。
眼前这条马路是双向两车道,柏油路面,马路中央划了一条白色的虚线,整条马路没有设斑马线,只有在十字路口才设有交通岗亭和红绿灯。白天在十字路口有交通警察执勤。现在则不同,马路每隔一段距离就设有斑马线,在十字路口设有红绿灯,不设交通岗亭,也没有交通警察执勤,但是路面设有监控摄像头,交警坐在指挥中心通过大屏幕就可以实时监控路面。爷爷奶奶经常告诫我,路上不要打闹,不要随意越过人行道进入马路,或者随意穿过马路到街对面。
走在路上,他们时时提醒不要靠近里面走,以防高处坠物伤人。电视上的新闻联播节目曾经报道过一则新闻(这则新闻我看过),江苏某个县一个小学生上学途中还是放学途中(这点有点记不清楚了),途经一个小巷子,在巷子的一个转角处正好被转角处一边的一间房子高处外墙上贴的一大片脱落的马赛克砸中头部导致当场死亡。
新闻联播还报道过另一则新闻(这则新闻我也看过),在繁华的大上海,某条高楼林立的大街上,一个怀抱才几个月大的婴儿的年轻的妈妈路过一座高楼时,恰巧被高楼上玻璃幕墙上坠落的碎玻璃砸中,婴儿稚嫩的脸蛋被坠落的碎玻璃划出一道血痕破了相。
有一天早晨,在上学的路上,就在那家文具店门前,(这家文具店我经常光顾。这家文具店的老板和老板娘的年龄应该比我的父母大一些,因为他们跟我说过他们的儿子上初中,而且上的是一所全市知名的私立中学。说这话时从他们夫妻的语气和神色我能强烈地感受到他们流露出的骄傲心态,这一点给我的印象很深。他们的儿子跟他们不住在一起,也是跟我一样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他们俩人挺热情,店里卖的文具质量不错价钱也公道。直到我上初中高中每次碰面他们都会跟我打招呼,现在如果再碰面的话,我认得他们,他们可能认不出我了,也可能他们依稀有印象,但不敢确定,因而不敢认,怕认错了人。确实他们的变化不大,而我的变化真可谓翻天覆地。他们只不过苍老了些,而我已不是当年那个身穿深蓝色校服,脚蹬白色运动胶鞋的小女孩,而是一个成年人了。)我看到摔碎的花盆,因为是从二层楼摔下来,花盆的三分之二还在,没有摔散的部分和盆里不知名的花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余下的部分则已经摔碎,碎片飞出几米远,一些碎片还落到马路上,摔散的土散了一地,地上还散了些枯叶。这是一间两层青砖砖木结构房子,时间还早店门还没有开,大概里面的人还没有意识到花盆跌落下来,不然的话,就应该有人出来清理。万幸没有砸到人,真要砸到人的话那肯定非死即伤。
“爷爷,爷爷!”我高声喊着,连蹦带跳朝爷爷扑过去,卸下背上背的跟我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大书包,甩给爷爷,让爷爷替我提。
我和小伙伴们沿着马路边人行道叽叽喳喳地一路说着永远说也说不完的话走在前面,爷爷提着书包跟在后面。天高气爽,临近中午时分,天气又稍微热了一些,身上微微沁出一些汗花。大街对面的一整排高低不齐结构不同的房屋,房屋前煤渣青砖铺的人行道,花岗岩边石,还有人行道边上靠马路边的行道树、路灯杆,以及大半个马路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下。这边的一整排房屋,房屋前的人行道、行道树、路灯杆,还有一小截马路则处在房屋的阴影之中。房屋有高有低,再加上行道树路灯杆的阴影,因此阴影的边缘参差不齐。在有小巷的地方,阴影会被阳光撕开一道长长的豁口。阴影正在以人无法感觉到的速度后缩。人行道的路面还算相当平整。不像现在铺砖的路面被停在人行道上汽车和在人行道上跑的摩托车碾压得凹凸不平,一不留神就会打个趔趄。
福州街头栽的树大都是四季常绿的。福州每年七月到十月都有台风光顾,或正面袭击或外围影响。现在路边栽的都是小芒果树。芒果树根深,遇到强风不易倒伏。过去栽别的树种,一到台风季节遇到台风就东倒西伏,有的或者干脆连根拔起,大街上一片狼藉。
大街上逐渐拥挤起来。马路上的车流以自行车为主,轻型、中型、重型的载重汽车也不少,但是小汽车不多。这些汽车中日本进口的不在少数。不时驶过一辆公共汽车或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偶尔也会见到一辆摩托车驶过。不像现在马路上的车流以电动车和小汽车为主。人行道上的人流主要是放学的中小学生。大家都在匆匆地赶路。空气中夹杂着或淡或浓的烟味,跟从烟囱里或从灶膛里飘出的烟味一模一样。
不知不觉来到卤鸭店门前,现在每家店铺都有招牌,如永辉超市、兄弟茶叶店、夫妻饮食店、佳佳便利店、康佰家大药房等。与现在不同那时的店铺都没有招牌。这时正值饭点,卤鸭店正面的人行道在靠近马路边上停放着五辆自行车,歪歪扭扭地,没精打采地,东一辆西一辆,其中有旧的,有半新半旧的,其中有一辆崭新的。所有的车子都蒙了一层肉眼可以辨别出来的薄薄的灰尘。右边当街的曲尺型柜台上半部分是玻璃柜,下半部分则是酱褐色的木柜。玻璃柜占比小,木柜占比大。柜台已经有些年头了,显得有些陈旧,不过收拾得倒很干净整洁。玻璃柜里摆放着各式卤味,卤味放在白地蓝边长方形的搪瓷盘上。柜台上摆放着一台半新半旧的机械式台秤。机械式台秤是那时副食品商店的标配,现在则是电子台秤。柜台前站着几个买卤味的顾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柜台里一个老板娘模样的中年女人围着白围裙,戴着白袖套,热情地招呼着客人。只见她时而微微俯身从玻璃柜里用大竹夹子——竹夹子由于日复一日接触油腻和各色调味料,日子久了,油气和调味料逐渐渗透入竹子中,竹夹子的颜色已经由原先的青皮玉色木质变成与卤鸭一样的酱红色——夹起顾客点的卤味放入台秤的秤盘上,时而拨动台秤的游砣称重,然后弯下腰伸手从木柜下抽出一张《福建日报》或《福州晚报》之类的旧报纸——现在店铺用的都是包食品专用的塑料包装袋,以前不用食品包装袋,用的都是旧报纸——麻利地包好卤味,笑盈盈地递给客人,再接下来就是客人付钱,老板娘收钱找钱。中年女人胖乎乎的。听奶奶说搞厨艺的大多肥胖,并不是说他们吃的比别人家多,他们是被厨房里的油气熏胖的。
不大的店面左边摆着两张小方桌,方桌一边靠墙,每张方桌下摆了三张方凳。店面的后面是厨房,可以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围着白围裙戴着白袖套正在后面满个不停。两张桌子已坐满了客人,桌面上摆放着青岛啤酒,还有卤味。香烟淡青色的烟雾在指间袅袅升起。客人们坐在桌前,一边品尝着卤味,一边啜着啤酒抽着香烟,一边交谈,好不惬意。在福州市面上卖的啤酒不外乎福州本地的福州啤酒厂生产的福州啤酒,再就是全国著名的青岛啤酒。我经常看见大人们喝,因此一眼就可以认出来是福州啤酒还是青岛啤酒。爷爷闲时也喝些小酒,不过他还是保持着老习惯,只喝些老酒,不赶时髦改喝啤酒。每当看到大人喝酒,受好奇心驱使,我心里也痒痒的,也想瞅个空子偷偷尝尝。无奈爷爷奶奶看得很紧,每次爷爷喝多少奶奶就买多少,每次爷爷都是喝个底朝天从不留下一口。每次煮菜要用到料酒时,奶奶总是要用多少就买多少,用完后如果有剩余,奶奶都会把剩余的料酒倒掉。无论冰箱里还是灶台上的酒瓶都是空的,不给我留下任何可乘之机。奶奶买的都是散装酒。因此爷爷从不喝瓶装酒,至于以前他喝不喝瓶装酒我不知道。尽管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不死心时不时偷偷打开冰箱下层的那扇门,看看放在里面的爷爷的酒瓶有没有因为爷爷疏忽而侥幸留下少量剩余的酒,(爷爷习惯把他的那个福建老酒标签已经磨得辨认不出是什么牌子的酒瓶的深褐色的玻璃酒瓶放在我们家的那台香雪海冰箱的最后一层里。在我的记忆里当时冰箱底层好像不像现在这样有一个抽屉,当时没有抽屉,不管实际上有没有,反正我们家那台香雪海冰箱底层确实没有抽屉,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或者趁奶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拿起灶台上深褐色的玻璃酒瓶摇一摇看看里面有没有剩余的酒。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就因为从我们家左边数起第三家不不……嗯让我想一想一、二、三、四,不是第三家是第四家,那家有个三岁小弟弟叫小胖,小胖生得圆嘟嘟的,十分活泼可爱。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弟弟,两年前因为喝酒(父母觉得憨态可掬,不但没有及时制止他,反而纵容他。)患上羊癫疯至今未愈,还时不时发作。羊癫疯发作时那样子确实挺吓人的,扑通一声突然倒地,口吐白沫,牙关紧咬,浑身抽搐,不省人事,他的父母抱着他手足无措。(我平时碰到他时,时常看到他的头上有包或者脸上,要不就是背上或者手臂上腿上有淤青。我想这一定是羊癫疯发作时突然倒地时碰伤的。这要是发生在过马路或者站在高处或者在江边或者这时正好路过路边正在炸油条炸蛎饼的油锅边……想到这里我想都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了。)在场的人无不为小胖感到惋惜,为这一家子的不幸感到心酸。当他的父母从医生那里得知小孩子喝酒会损伤脑部诱发羊癫疯后,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听说他的母亲常常对着小胖一个人独自流泪,精神也有些恍恍惚惚,他的父亲则时常唉声叹气。心软的奶奶妈妈们面对此情此景不免眼圈红了,站在一边陪着抹眼泪,心硬一点的面对此情此景心里也堵得慌。就因为一念之差本来一个美满幸福的三口之家转眼间蒙上了一层阴影。
刚刚好卤鸭店又一批卤鸭刚刚出锅。右边当街的曲尺型柜台上方悬挂着酱红色的卤鸭,一只只卤鸭油亮油亮的,肥美的卤鸭散发着诱人胃口的咸香味——恰好又正值中午时分,在学校里皮了一个上午,我早已饥肠辘辘,我想小伙伴们一定跟我一样也是一个个饥肠辘辘——逗得我们路过的几只小馋猫不由之主地停下了脚步。一双双镶嵌着黑眼珠的水灵灵小眼睛直勾勾盯着卤鸭,在一只只卤鸭上转过来又转过去,小手食指不知不觉地噙在口中,一个个馋涎欲滴。耸起的小鼻孔无声无息地一个劲地吸着气,贪婪地品味着从卤鸭店内飘散过来的卤鸭的咸香味。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整整五只。为什么五只,不是四只或者六只?这涉及到忌讳和吉利问题。例如买苹果,只能取单数不能取双数。这些都是外婆告诉我的。你信不信?不管你信还是不信,反正我是不信的。我经常故意反其道而行取忌讳的双数。你看,不是照样好好的,平安无事吗。卤鸭肯定没有这么快放凉,肯定还有热气,只是隔了一段距离,感受不到。这一只肥了点,皮下一定有一层厚厚的油脂,吃起来太油腻了一点,嘴巴和两只手都会沾上油腻。可能是买鸭子的在鸭子临卖出前用饲料填的。这一只又瘦了点,肉会老一些,干一些,没有嚼头。这一定是只老鸭。不过吮骨头嚼骨头也别有一番风味。这一只不肥也不瘦,肉既丰满又不油腻,既嫩又有韧劲,嚼起来一定口齿留香,回味无穷,十个手指头都会吮得一干二净。
“走了走了。”爷爷在背后催促了。说的也是,在学校里皮了一个上午,现在早已饥肠辘辘。在这里只能饱饱眼福,满足满足鼻孔里的嗅觉细胞的快感,重温吃卤鸭的感觉,并不能解决肚子饿的问题。相反反而被逗得饥饿感更强。快快回家吃午饭才是正事。心里虽然是这么想,可脚就是迈不开步子。
星期日一大早,正在酣睡中的我,被楼下一阵嘈杂声吵醒了。迷迷糊糊中觉得好像是鸭子呷呷呷的叫声,其间还夹杂着爷爷和奶奶的说话声。爷爷和奶奶都是大嗓门急性子。爷爷声音洪亮而粗犷,是男中音;奶奶声音尖利而急促,是女高音。如果说爷爷是面鼓,则奶奶就是一付钹。本来想趁着星期日痛痛快快地睡一觉,可现在一场美梦被搅黄了。我依依不舍懒洋洋地把自己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一骨碌翻身下床,连衣服都没穿就跑到楼梯口,一边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一边从木扶梯的扶手上探出脑袋往楼下望了去,是鸭子。
虽然天气开始转凉,特别是大清早凉意更明显。由于刚从被窝里爬起来,身上又穿着秋衣秋裤,因此一点不觉得凉。老人们不是常常说伲仔哥(小孩)身上有三斗火,火气旺得很,不怕冷吗。
楼下土地上——我们家的地面没有铺地砖,地面不怎么平整,有一些地方会凹下一些,有些地方又隆起一些,地面有些黑,但硬实,大概是长期踩踏的结果,跟农家一样。房子中间靠前面的地方埋着一块平整光滑的三角形大石块,过去烧柴,就在这里劈柴。现在烧煤,它就成了我们家的铁砧子——斜躺着一只水鸭母,黄澄澄的带蹼的双脚被几根稻草捆了个结结实实。细细的黄脚杆被一匝一匝的稻草捆了足足有一寸多长。看来任凭它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鸭子一只翅膀收着压在身下,另一只半张开着,背部浅褐色的羽毛夹杂着一些小黑点。它时而小脑袋四处东张西望,时而一伸一缩着细长脖颈,张开金黄色扁扁的嘴巴,发出哈哈的声响,时而在地下扑腾几下翅膀,张开带蹼双脚猛烈挣扎一阵。鸭子的小眼睛里流露出一副惊慌失措神色,好像在质问你们要对我做什么?又好像在哀求行行好吧,把我放了吧。四周地上散落着一些淡褐色小羽毛。显然这些小羽毛一部分是刚才爷爷捉它把它挂在秤钩上称重量,它挣扎时掉落的;一部分是它在地上挣扎时掉落的。鸭子羽毛光滑而有光泽,羽毛整洁,一双翅膀和两只脚刚劲有力。这是一只健壮的鸭子。它一定味道好,营养价值高。后来从奶奶的嘴里才知道,它是爷爷和奶奶大清早跑了五个菜市场,才从一个挑了两大竹笼鸭子上街来卖的乡下人那里挑来的。鸭子是农家自家喂养的。装鸭子的竹笼我见过,又大又圆,扁扁的,像一块硕大的大饼,上面中间位置开一个圆形的口子。昨天他们俩商量好明天要去买只鸭子,改善一下生活。今天一大早爷爷就喊上奶奶上市场买鸭子。
爷爷手里拿着一杆木杆秤,眼睛上戴着一副从地摊买来的老花镜。地摊上卖的眼镜,不是杂牌货,就是用收购来的旧眼镜七拼八凑拼凑起来的,甚至镜片是自己磨的,镜架是自己用废塑料冲压的。用这样的眼镜会伤眼睛。爷爷就是贪图便宜,舍不得买正牌货。站在靠大门口光线亮度大的地方,爷爷正凑着光亮低头仔细地查看秤花。一边看,还一边问:“一斤多少钱?”
“我看过。那家虽然比这家便宜,但是鸭子肚子填得鼓鼓的,至少有半斤重。鸭子也廋。”
对于后生仔,块儿几角的算不得什么,去争这么点钱显得抠门,吝啬。有失体面,面子上挂不住。过去我同他们是站在同一战壕中的战友。每当看到爷爷或者奶奶在人前,特别是人多时,为了几角甚至几分钱和卖家争得面红耳赤时,站在一边的我,总是面红耳赤,觉得羞愧难当,臊得无地自容,恨不得身旁能有个洞,可以立刻钻进去。想当鸵鸟,把头埋进沙里,耳不听眼不见,避开这令人尴尬的场面。劝他们算了算了几分几角争什么有什么好争多不好看,可我是小人他们是大人,他们根本不把我放在眼睛里,人小言轻,他们视我的话如无物。可中老年人同他们的想法不一样,他们觉得过日子就得精打细算,实实在在。几分钱几角钱不也是钱,这些钱也是赚来的,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积少成多,集腋成裘难道不是吗。可不是吗,我们家就备有一杆木杆秤,呶,就是爷爷手里拿的那杆秤。从外面买回来的东西,该过秤的就得重新过秤,有问题的就赶紧去找卖家理论。现在我长大成人了,经过生活的磨砺,我弄通了。我和爷爷奶奶则持同一生活信条。我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名正言顺地,不慌不忙地跟商家讨价还价。每当想起以往的幼稚,我就有一点不好意思,脸上就会微微发烧,心里暗自好笑。笑自己小时候的不懂世事。大概一个人都要经过这样一个从不成熟到成熟,从幼稚到老成的过程吧。也许这是人生必经之路吧。
“嗬,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这么早起来,衣服也不穿小心着凉。快去穿衣服。”奶奶瞥见我站在身旁,身上只穿着秋衣秋裤,心疼地说。
“你这一个伲仔哥(小孩)啊,怎么这么不听话。都打阿嚏了,还说不冷。走,跟我去楼上穿衣服。”奶奶马上放下手头的事,拽住我胳膊,要我跟她上楼去穿衣服。
“什么没关系,病了就迟了。乖,听话,跟我去穿衣服。你不是爱吃鼎边糊吗,等一下奶奶去买鼎边糊给你吃。”奶奶一边哄我,一边拉我上楼。
“还要两条油条,两个蛎饼。不怕上火?都是吃这么酥脆热性的东西。嘴还会吃破了,弄不好还会引起口腔溃疡。不行不行。”
“不会不会。你不是说过我的体质是平和体质,既不怕热也不怕寒。行不行,行不行。奶奶,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奶奶。”我站住不动,右手紧紧地抓住楼梯口扶手,任凭奶奶怎么拉,死活就是不走。
“我要舍人庙那一家的鼎边糊,太平巷那一家的油条,梅坞路口那一家的蛎饼。”
“你先去烧一锅开水。”他先吩咐奶奶烧一锅开水,自己从碗橱里取来一只瓷碗,碗橱紧靠着灶台靠墙的对边,瓷碗大小跟平时盛饭的饭碗相当,只是饭碗是细瓷碗,它是只粗瓷碗。又从灶台旁边洗碗池水龙头接一些水,从灶台上的盐罐里,用盐罐里的白色小瓷羹舀了少许盐调了小半碗盐水备用。洗碗池是用砖头垒的,靠墙,大约大人齐腰高,上面涂抹了一层青色水泥。盐罐和酒糟罐一前一后并排摆在灶台后部靠碗橱的边上,盐罐在前酒糟罐在后。福州人爱用酒糟做调料,大概家家户户都备有酒糟,诸如糟鱼糟肉之类,常常出现在桌头,糟黄螺糟菜更不用说了闻名全国。奶奶做得一手好菜,但不愿做糟鸭,她说酒糟性热,我火气大,吃多了容易上火,没有好处。另一边就是隆起约一尺高的烟道。烟道的尽头是穿过楼板直达瓦顶的烟囱。烟囱的横截面呈正方形,红砖侧砌,转面上布满烟灰。褐色,无花,瓷罐大肚小圆口,形状大小跟两只一上一下倒扣在一起饭碗差不多。瓷罐小圆口上盖着一只白色小瓷碟,小瓷碟中间画着青花,青花跟小瓷羹中间画的青花一样,只有寥寥数笔,给人以简约的印象。瓷罐原来应该配有小盖,可能用久了破掉了,才找了两只小瓷碟来代替。小瓷碟小瓷羹上了釉,手感光滑,凉,泛着亮光。瓷罐虽然也上了釉,但手感有些粗,也不怎么凉,并不泛光。灶台台面上砌着红色瓷砖,瓷砖没有上釉,手感粗糙,瓷砖的颜色已经由红色转成暗红色,砖面经常接触的地方有磨损,砖缝抹的白灰泛黄变黑,砖缝瓷砖有些小残缺。灶台上有两个灶,一大一小,大的靠里边小的在外面,大的烧木柴,灶膛口在背面,一般都是过年过节时用,平时不用,小的烧蜂窝煤,灶膛口在前面,平时用的就是烧煤的。
今天又是一个晴天,秋天的早晨秋高气爽,阳光明媚。一切准备停当。爷爷左手抓住鸭子两只翅膀,鸭头头顶朝下紧紧夹在手指中,鸭子在他手中拼命挣扎。他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指指尖合在一处用力拔去鸭头下脖子根处细毛,从地下拿起刚刚在磨刀石磨过的菜刀,把鸭头要划刀的地方尽量倾斜向下靠近放在地下的盐水碗,在鸭脖子拔去细毛的地方划了一刀。顿时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流入碗中,血水溅了一碗一地。
“哎哟”我听到爷爷轻轻哼了一声,停下手中的活把左手食指放进口中吮了吮,又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见爷爷回答说没事,我也就不再在意了。滴干最后几滴血,他顺手用手里的刀往碗里搅了搅,又把刀往鸭子身上擦了两把,把鸭头别在翅膀里,顺手把它扔在地上。鸭子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趁着爷爷宰杀鸭子的空子,奶奶左手胳膊肘挽了一个菜篮子,拿了一个中号带盖的搪瓷口杯上街替我买鼎边糊油条蛎饼。菜篮子不大,是细竹皮编的,由于用久了,青色的竹皮已经变黄。口杯白色,杯口杯盖内沿是一圈蓝色,口杯壁正面印了一朵红牡丹,印花是浮雕式的。现在摊子小吃店都备有塑料或者纸质的杯子碗供打包用。过去没有要自带容器。
锅里的开水滚了。开水倒入地上已经准备好的小木盆,滚烫的水蒸气升腾起来。这个小木盆平时是洗脚用的。木头已经发黑,可见用的时间不短了,大概箍木桶的竹箍不知已经换了多少回了。按理说用这样的木盆烫鸭毛极其不卫生。但是家里经年累月都是这样,习以为常,大家都麻木了,这样做头脑里并没有卫生不卫生的意识。倒是对买市面上现成光鸭敏感得很。曾经有一度市面上流行用沥青拔鸭毛拔鸡毛,你可别说用沥青拔过毛的鸡鸭通体干干净净,一根细毛都没有,十分抢眼。用传统沸水烫拔毛的鸡鸭,从感官上看跟其差了一大截。真是又快又好又省力。可沥青有毒,是强致癌物,不久就被禁止使用了。后来听说又出现了用化学药水浸泡褪毛的花样。本来可以买只光鸭省事,用不着这么费力费劲。但一想沥青褪毛化学药水褪毛,就打消了这一念头。如果是买给两个老人自己吃也许会买,但是是买给孙女吃的就不行了。他们宁可自己费点事,也不能给孙女留下一丝一毫的隐患。爷爷提起地上的鸭子,它脚杆上捆绑的几根稻草已经解开,爷爷左手右手两只手不断地轮换着握住它的脚杆,把它浸入开水中,不断地上下翻动,以便使它周身的鸭毛都能充分浸透沸水,同时不断地伸出另一只手迅速地一把一把地拔去鸭子身上被开水烫得滚烫的鸭毛。爷爷的双手被滚烫的鸭毛烫得发红,嘴里不断地哈着气吸着气,手烫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抽出来甩两把。
再顺手褪掉脚上的一层黄皮,掰开鸭嘴褪掉舌头上一层皮,拍掉粘在手上的羽毛,把褪好毛的光鸭搁在旁边的一只搪瓷盆中,再把长长的而又柔软的鸭脖子弯曲下来紧靠在鸭身子的左边。除了剩下一些拔不干净的细毛需要用猪毛夹耐心地一一拔除,还有还没有开膛破肚清理内脏外,宰鸭就告一段落。松了一口气,爷爷勉勉强强伸直发硬的腰,人老了,弯腰弯久了,腰就发硬,伸不直。他把右手伸到身后,握拳用湿手在腰上捶了几下。想从坐在屁股底下小竹椅上站起来,坐久了腿也发硬了,试站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见他站起来有困难,我想帮他一把,他朝我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靠近,他自己能行。我知道他是怕弄脏了我的衣服。他的手上有一股腥味,还混杂着一股在鸡鸭身上能够闻到的难闻的说不清楚的怪味。爷爷是个要强的人,凡是自己能办的事,他都不会劳驾别人搭把手帮一把。
“秋香,别看了,快来吃,晾凉了口味没有热的好吃。”奶奶在街上跑了一大圈,一进屋子,就能让人感觉到浑身冒着热气,我能想像得到她的身子正沁着汗花。她一边招呼我,一边伸出右手从左手提着的菜篮子里依次取出搪瓷口杯和油条蛎饼一一放在月桌上,掀开桌罩,把桌罩塞进桌子底下,搁在桌腿上面。桌罩是用带皮的竹篾编的,竹篾的宽度大约有三分之一厘米左右,竹篾已经发黄,形状像一个倒扣的木盆,上底小下底大,只不过顶部不是凹的,也不是平的,而是稍稍隆起的。桌罩顶部中央有一个手环大小,竹篾编成的小环,当提手用。然后转身从身后的碗橱下抽一只白瓷盘,抽掉桌面上油条蛎饼上包裹的旧报纸,把油条蛎饼摆在瓷盘上,再从碗橱下专门放汤匙瓢子小酒杯小碟子的浅褐色瓷钵里取出一把白底红花汤匙,倒扣着搁在白瓷盘边沿,汤匙平底,没有上釉,瓷体粗糙,肉色。又取出一只白底青花小瓷碟倒上一些虾油摆在白瓷盘右边,跟食用油颜色差不多,比食用油颜色还淡一些的虾油漫过碟底,比碟底略微高出一点。再从碗橱下放筷子的竹筒里抽出一双竹筷子搁在白瓷盘边沿紧靠着汤匙在汤匙的右边。右手打开搪瓷口杯的盖子仍然放在右边,只不过放得远一点。接着把揭开盖子的搪瓷口杯移到白瓷盘前面靠近桌沿的位置。摆正长凳子,地面有点凹凸不平,她用手按了按长凳子,试了试看看摆得平稳不平稳,会不会上下摇晃。月桌、长板凳以及碗橱都是杉木的,由于用的久了,棱角已经磨掉了。它们的四条腿伤痕累累,是我们家养的那头虎皮公猫干的,是它用它那两只锐利前爪在上面挠的。据说这是它在磨爪子。时不时地扑在上面伸直了身子狠狠地抓上两把。月桌长板凳碗橱的四条腿上布满一道道抓痕,布满毛刺。
盘子里的油条炸得金黄膨松,个头又长又大,一看就知道又香又酥又脆。再看一看蛎饼,扁圆形,外壳金黄香酥。鼎边糊汤靓料足,蛤、虾米、香菇丝、葱芹菜一样不少,厚薄均匀恰到好处,一个个米浆色小卷软嫩,清香扑鼻。这样的早点使人不能不满意。面前摆着这么诱人的早点,当然就不再去关注宰鸭了。口杯壁挺烫手,杯里鼎边糊很烫。三家小吃摊之间相距很远,但是买油条买蛎饼都要经过卖鼎边糊的小吃摊。从烫手的鼎边糊可以想象得出,奶奶第一次路过卖鼎边糊的小吃摊时并没有顺路买下鼎边糊,而是直奔卖油条的小吃摊而去。卖油条小吃摊在一条小巷里,石板路虽然有点儿光滑,但平整好走,跟卖蛎饼的小吃摊相比路也近一些。买下油条折回来第二次路过卖鼎边糊的小吃摊仍然没有买鼎边糊,又奔卖蛎饼的小吃摊而去。卖蛎饼小吃摊在一条碎石子小路上,路不好走,碎石子硌脚,走起路来吃力。这些地方我跟奶奶不知都去过多少次了,她走的路径,我猜也能猜得到。买完蛎饼再折回来第三次路过卖鼎边糊的小吃摊才买下鼎边糊。奶奶这样折腾的用意我当然知道,能让我吃上热气腾腾的鼎边糊。但深层的苦心我不懂。只知道爷爷奶奶还没吃早饭,仅此而已,进一步的思想没有,脑子里在这方面是空白的。只知道鼎边糊风味好,油条蛎饼好吃。如今每每想起这些往事,心底就会升起一股歉疚感。总觉得对不起爷爷奶奶。可那时候实在是年纪小,不懂事。奶奶常常说,世上都是大人疼细(年龄小)人,都没见过细人疼大人。
“秋香,慢慢吃,鼎边糊还很烫,不要烫着了嘴。这些都是你的,没有人跟你抢,慢慢吃,不要急。”奶奶叮嘱道。
“嗯嗯嗯嗯,”我点了点头。嘴里塞满了油条,不好说话。嗯嗯嗯嗯几声算是应答。
中午时分,奶奶正站灶台前卤鸭。满屋子飘香,从门前路过都可以闻到。我在屋子里踢毽子,踢得满头是汗。毽子是由一小把枣红色的羊毛线和一枚铜钱坠子做成的。一小把羊毛线是从奶奶团好的毛线球上剪下来的。奶奶把自己穿的唯一的一件羊毛衣拆洗后,准备重新打一件羊毛衣给我穿。据她说羊毛线是上等货,当时还是托合作社里的一个熟人走后门买的。平时她自己还舍不得穿。坠子是一枚铜钱,圆形方孔,方孔的上下右左依次铸着四个字:乾隆通宝。奶奶说,这是她的奶奶留下的。原先一共有五枚,随着岁月流逝,铜钱也一枚一枚地逐渐流失,到现在只剩下这唯一的一枚。这一枚她珍藏了几十年。我是在她的梳妆盒里看到的,我问她要,起先她不答应,后来经不住我软磨硬磨勉强点了头。但是有一个条件,要保管好,不要弄丢了,用后要还给她。
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间飞起一块蜂窝煤的碎块,不偏不倚正好落入锅中。刹那间奶奶愣住了。不等她反应过来,煤块在沸腾的锅中迅速溶解,并且随着上下翻滚的卤汁迅速地分散开来。等她缓过神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慌忙抓起搁在灶台边的铲子,拼命地从锅里往外撇染黑的卤汁,想尽量挽回损失。奶奶的努力没有奏效,眼看着一锅的卤鸭泡了汤,奶奶气得脸色铁青。一只水鸭母三块七,作料煤的花费还没有计算在内,两个人半天的功夫,转眼间打了水漂。
蜂窝煤的碎块来自哪里?奶奶总不会自个儿拾起煤块往锅里扔吧。公猫干的?不可能。公猫已经上了房,这时正呆在瓦顶上不知什么地方,也不知在干什么。也许正在跟哪只公猫叫阵,或者正在找母猫谈情说爱;也许正躺在瓦顶上晒太阳,或者躲在某个角落睡大觉。也许这时正蹑手蹑脚地潜入邻家想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要是这样的话迟早有人会告上门来的,给我们家惹来麻烦。楼上前面临街的房间正开着电视,楼下可以听到电视的声音。爷爷一定正独自坐在长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一个人打扑克牌。电视开的是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正在播放国内新闻。这台电视的牌子是日立牌,日本原装进口的,12英寸黑白电视。虽然用了多年,但图像和声音质量还很好。电视机摆放在一台缝纫机台板上,台板上罩了一条蓝色大毛巾。缝纫机是福州缝纫机厂生产的闽江牌缝纫机。从撩开的大毛巾的一角露出三合板台板的一角,三合板上贴了一层黄褐色木纹塑料面板。机架漆成枣红色。电视机塑料后盖黑色,样子有点像校车突出的车头,黄色微微有点发红的外壳呈近似正方形的长方形。电视机正面除了微微凸起的荧光屏外,右边机壳上部有两颗黑色的旋钮,上下排列,下面的旋钮用来调节频道,我们国家没有高频频道,因此上面的高频旋钮没有用处。再下面一个栅栏形状小长方形格子,那就是喇叭的位置。电视机带有一根天线。那时电视机接收得是微波信号,现在都是有线电视。电视机背后的木板墙壁上有一个黑色的电木电源插座,电视机的黑色电源插头就插在上面。长沙发可以坐三个人,挤一挤可以容得下四个人。蒙皮是红色的人造革,漆皮已经磨损得很厉害,很多地方变得发白,发毛。房间里除了开着的电视增添些热闹的气氛外,别的都是些木讷,呆头呆脑,古板的物件:一张老式的双人床,枣红漆,带葡萄架,一顶白色泛黄的尼龙蚊帐。床下有时摆着一双褐色的陈旧的一字带塑料拖鞋,有时摆的则是一双同样陈旧的黑色胶底军绿色鞋面的解放鞋。(听大人们说要是在时期,解放鞋可是最时髦的流行款式,无论男女老少都以穿解放鞋为荣,特别是要是能够穿上一双货真价实的军鞋,那可是要让许多人羡慕死了的。现如今已经过时了,大多数人都不穿,穿解放鞋在大多数人眼里被认为是老土的。不过据爷爷奶奶说有一阵子穿解放鞋被认识是朴素的生活作风。时尚只不过是人的思想在作祟,少数人引领时尚,而大多数人只是在跟风。)摆的是拖鞋还是解放鞋由爷爷穿那双决定。一张自己用废旧木料拼的小方桌,两把凳子。房间里冷冷清清的。阳光下午才能从窗户照进房间。爷爷手里的818龙凤牌扑克牌是福州第五印刷厂出品的,已经用了很久了,旧了,脏了,许多牌都有折痕,有的缺了角。他似乎对旧牌有了感情,舍不得换付新的。当时百货商店的文具柜台、文具店、杂货店、路边的小摊都可以买到这个牌子的扑克牌。现在我知道,扑克牌的单人自娱玩法有二十八种。爷爷打的是哪一种,我并不在意。奶奶不玩扑克牌,她有她自己的乐趣,一闲下来就会去找一帮奶奶级别妈妈级别的女人逛街买东西,或者走东家串西家聊东聊西。我呢自有我的乐趣。我只顾自己玩自己的,根本不知道体恤爷爷陪陪他,根本不把爷爷放在心上。当时确实年龄太小了,现在想起来挺自责的,现在想弥补都来不及了,根本不给我弥补的机会。
看来祸是我惹的才是最合理的解释。可我踢毽子时并不觉得踢起过蜂窝煤碎块呀。真是活见鬼了。看到奶奶怒不可遏架势,不容得我辩解,也不容得我多想。我扔下毽子,朝屋角的木扶梯狂奔过去。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要跑上楼,跑进随便一间房间,把门一关,门栓一栓,奶奶她就奈何我不得。再说楼上还有爷爷,他也是我的挡箭牌。奶奶像只愤怒老鹰朝我猛扑过来。
嗵嗵嗵嗵木扶梯连同整个楼上的地板剧烈地摇晃起来。虽然在大白天又是一个大晴天,楼梯转角的光线依然有点昏暗。由于慌不择路,在楼梯转角的平台上,我的脚被踏斗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被奶奶追上了。奶奶双手从背后拦腰抱住我,把我提起来就往楼下拖。我的身子被悬空起来,用不上力,只能双腿乱踢乱蹬,极力挣扎着。极力伸出双手乱抓一通,想抓住扶手或者栏杆,可奶奶早就防着这一招,她抱着我沿着墙壁走。这下我没辙了,看来在劫难逃了。
“救命啊!救命啊!”我惊慌失措地拼命高喊,怕爷爷的耳朵背,没有察觉楼下的变故,不能及时赶来救我。
就在这时,救星出现了。爷爷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只见他快步奔下楼梯,拦住奶奶,把我解救下来。爷爷在楼上听到楼下吵闹声,又听到木扶梯嗵嗵嗵嗵一阵乱响,见到地板剧烈地摇晃起来,知道我又惹了什么祸事了。
奶奶气呼呼地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爷爷:“你看你看,你还拦住我,不教育一下,简直要把她惯上天了。”
“小孩还小,不要跟她计较,又不是故意的,是无意的。个个小孩都是这么皮,你我小时候不也是这么皮,不也没有少惹祸。别气坏了身子。”
我奋力从奶奶手里挣脱出来,闪到爷爷身后。然后嗵嗵嗵嗵一阵小跑,跑上楼梯,跑过过道,跑进前面的房间,呯地一声把门摔上,把门栓拴上。
奶奶在楼下还唠唠叨叨了好一阵,跟爷爷发了好一通脾气。后来在爷爷左说右说下慢慢也消了气。我呢,一颗咚咚剧烈跳动的心脏渐渐平复下来,惊慌失措的心境终于恢复了平静。在恢复平静后,我反反复复像过电影一样,尽量不落下一个细节,一个动作地把踢毽子的过程仔仔细细地过了一下,还是没有找到任何过失。
这件事至今我还是坚持认为不是我干的。我确确实实没有干过这事,我是被冤枉的。这在我的心中至今还是个谜,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你说,好好的一锅马上就要卤好的卤鸭,马上就要到嘴的美食,转眼间说倒掉就倒掉了,説被糟蹋就被糟蹋了。奶奶心疼,爷爷心疼,我也感到婉惜。本来可以品尝美味大饱口福,在带有一点类似过节过年喜悦的气氛中度过一个星期日。可结果美味没有尝到,却惹得奶奶生气,自己也憋了一肚子的气,挨了一顿骂不说,还差一点挨了一顿揍。本来应该大伙儿欢欢喜喜,可结果却大为扫兴,弄的大家都不高兴。
午饭月桌上摆的是一盘生姜炒白菜、还有一盘昨天剩下的红烧非洲鲫鱼。生姜炒白菜是爷爷的拿手菜,奶奶生气罢厨,改由他掌厨。生姜炒白菜还说得过去,平时我也爱吃。可那吃剩下的红烧非洲鲫鱼,你看,露出一大段白花花的鱼脊骨,差不多吃得只剩下鱼头鱼尾,这要是在平时,我早就发脾气提抗议了。平时这是专供爷爷奶奶享用的,我是不屑一顾的。他们说,鱼头补脑,鱼尾肉还很多。要是换做我,早就倒进粪斗(畚斗)了。现如今普遍都使用垃圾桶里面再套上垃圾袋。过去不用,都用粪斗。今天情况特殊,虽然年纪小,但我还是懂得见风使舵,看大人的脸色行事。今天的风势对我不利。我只好捏着鼻子一声不吭,装作怯生生的样子。坐在饭桌上还不时拿眼角偷偷地瞟奶奶一眼,当然不敢正眼看了。埋头草草地就着菜扒完饭溜了。溜出去找玩伴玩。总之尽量装作听话懂事的好孩子样子,不去招惹奶奶,以免又招来是非。平时坐上饭桌嫌这道菜不可口那道菜不合胃口,嫌七嫌八,挑这挑那的,还要爷爷奶奶七哄八哄才勉强把饭吃完。不知怎么,今天倒觉得胃口好像特别好,饭吃得特别香。人啊,就是这么贱。
晚饭时分,月桌上摆的菜使我大感意外。本来以为晚饭的待遇跟午饭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在饭桌上不挨训就算谢天谢地了。月桌上最抢眼一盘菜就是切好的一盘卤鸭,还有一大海碗鸭下水炒白年糕。一大海碗煮粉干,外加一盘炒菠菜,一碗红烧猪脚。这些都是我的最爱。中午时分那个怒气冲冲奶奶消失了,眼前的奶奶又作回了平时和蔼可亲的那个奶奶。顿时晚饭前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一下子消失的一干二净。奶奶不生气了,奶奶不生气了。本来心里还愁,担心一气之下奶奶今晚不带我睡,不知今晚该如何安顿,今夜该如何度过。现在不用愁了,今晚跟往常一样又可以头枕着奶奶的胳膊,幸福地依偎在奶奶温暖的怀抱里,做个甜美的梦,睡个甜美的好觉。坐在桌前吃晚饭时奶奶告诉我,卤鸭是你爷爷跑到城里味中味买的。味中味我知道,那是一家有百年历史的老字号腊味店。那家老店的腊味做工考究,质量上乘,生意兴隆,只提供外卖,不提供堂食。我品尝过,真是色香味俱全。当然不用说了他们崇尚信誉第一,顾客至上,宰杀鸡鸭就不会用沥青或化学药品脱毛,也不会用病鸭老鸭充数。他们包腊味用的是食品专用的黄色牛皮纸,而不是用过期的旧报纸。奶奶的厨艺是她的奶奶传授的。她的奶奶是广东人,做得一手出色的广东菜。再加上数十年掌厨的磨砺,奶奶的厨艺不能说不到家,但跟他们的专业水准相比还是有差距。只不过那家店铺腊味卖的价钱比一般店铺贵。
那时我在南京上大学。那天是阳春三月的一天,中午我正在学校食堂打饭,这时候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是家里打来的。一接电话,顿时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心一下子跌到了冰窖里,浑身发软,双手发抖,双脚站立不稳,身子晃了晃差一点摔倒到地上,手中端着的不锈钢快餐盘跌落到地上,饭菜撒了一地,溅了一脚一裤腿。站在一旁的同寝室同学见状,赶紧伸手扶了我一把。电话是爸爸打来的,他告诉我,爷爷上午去世了,要我赶快回来奔丧。
放寒假过春节时候,爷爷不是还好好的。只不过残牙发炎,疼了一两个月,这个春节没有过好。
春节前一两个月,爷爷左侧下边的牙龈靠前面的一个残牙发了炎,他告诉爸爸:“这颗牙这几天老疼,大概发炎了。你看看。”他张开口,用手比划了一下让爸爸看。
“大概上火了,多吃些水果蔬菜,饭后用盐水簌簌口刷刷牙,少吃热性的东西,泡一些凉茶喝喝,大概没什么问题。”爸爸随意看一看并不在意。
又过了一段时间,爷爷的牙疼并没有好转反而更严重了。奶奶三番五次催促爸爸要他带爷爷上医院看医生。
“没关系没关系,我也是这样,牙齿三天两头经常发炎,自己注意一点,过一段时间它自己就会好,没什么大问题。”
“你年轻身体好抵抗力强,自然没事,你爸不一样,他岁数大身体弱抵抗力差,跟你怎么比。”
“好好好,过几天等我有闲了带他上医院。”经不住奶奶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爸爸终于答应抽个空带爷爷上医院看医生。
一晃又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大年三十爷爷疼得无法享受年夜饭。在奶奶和我的强烈指责下,正月初一上午爸爸这才带爷爷上医院看医生,我不放心也跟了去。
从腊月三十到正月初六医院只有急诊科室,牙科节日期间休假。到医院挂了急诊内科,正月初一来医院看病的病人不多但都是急症。还好坐诊的医生是一位四五十岁左右头顶中间微秃年富力强看起来经验丰富的中年医生。因为是老年人,医生显得特别尊敬,看得也格外认真仔细。爷爷的口腔牙龈发炎化脓,本来要看牙科,牙医会在化脓的牙龈上划一刀把脓挤出来,这样子才好得快。现在碰到假节日牙科休假,只能服消炎药,好是也会好只不过时间要拖得长一些。医生开了两盒肿痛安胶囊,叮嘱一次两粒一天三次。
“不少人认为牙痛不是病,实在疼痛难忍时才去医院就诊,其实这种做法不可取。牙齿出现问题越早治疗越好。口腔病灶威胁着全身健康,病灶内的细菌和病毒会通过血液和淋巴液到达全身组织和器官,可引起许多全身性疾病。特别可危及心脏和肺部健康。口腔病灶中的细菌和毒素可通过血液转移到心脏易诱发细菌性心内膜炎,心肌梗死和冠心病。另外大量细菌吸入肺部可诱发肺部感染导致肺炎,老年性肺炎与各种牙痛有密切关系。”
服药服了大约快两个星期,其间又去医院牙科看了一次,爷爷的牙病总算好了,但是过年过节不能一饱口福,由于疼痛这个年过得也不舒心。
对于医生说的话,爸爸将信将疑,他总认为医生有点夸大其词,医生是在唬人。后来我也查看了一下相关资料,医生所说一点不错,确实如此。我拿给他看,看他的样子,他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后来牙疼也光顾了我几次,终于也让我亲身体验到牙疼痛死人的滋味。吃不安宁睡不安宁做事不安宁,总之一天到晚坐立不安,那个日子实在太难挨了,说是度日如年一点也不夸张。爷爷这一二个月是怎么熬过的呀。而爸爸妈妈总认为爷爷皮糙肉厚,再加上年纪大了神经迟钝了,疼痛程度肯定不如年纪轻的那么厉害。他们还举了一个例子,爷爷自己剪脚指甲的时候,常常把脚趾剪破,而他自己并不觉得疼。这事奶奶跟我提过我也知道,爷爷年纪一年年大了,腰也变僵硬了不少,眼睛也越来越不济事了,双手也变得笨拙,手也抖得更厉害了。剪指甲特别是剪脚指甲尤其是剪脚拇指指甲(他的脚拇指指甲又厚又硬)越来越显得力不从心,故而常常伤着自己的脚趾。一提起剪指甲我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前些日子回家时在路边看到的一幕:那天中午我在路边遇到一个老人,她是我幼儿园时期一个同学的奶奶,我们都住在同一条街上,她脚上穿着一双旧的白色塑料泡沫拖鞋,浅绿色塑料十字带,拖鞋不合脚大了好多,显然拖鞋是别人退下来的,她正慢腾腾地在人行道上走着。我迎上前去跟她打招呼,在跟她打招呼时无意间瞥见她那双饱经风霜的老脚,她双脚脚趾的模样令我惊骇不已。她的脚趾上长了很长很长的指甲,我见过穿山甲,看到她脚趾的指甲的样子就让我联想到穿山甲的爪子。回家后我跟奶奶提起这件事,奶奶只是说她真不值得,年轻时她如何呵护子女乡里乡亲都看在眼里,现在年老了却得到这样的回报。奶奶的反应很平淡,看来这一类事她是司空见惯了,见怪不怪。
匆匆赶回家一打听才知道,两个星期前大约下午两点左右爷爷突发心脏病送到医院抢救,经抢救病情稳定下来。爸爸妈妈本来想叫我回来,可爷爷坚决反对,他怕叫我回来会影响到我的学业。见到爷爷病情已经稳定下来,再加上医生又说恢复得不错,再过一个星期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这件事也就作罢。可没想到昨天上午爷爷的病情突然急剧恶化,虽然经医生竭力抢救,但终究没能挽回爷爷的生命。爷爷就这样走了。
听奶奶说,爷爷在临死前几个月曾经多次向她还有爸爸妈妈提及想吃鸭子,可他们并不在意。
“我想吃鸭子,弄只鸭子吃吃。”这要是放在过去爷爷奶奶手脚利索的时候,想吃只鸭子不是一件什么难事,甚至可以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想吃就吃。现在手脚不灵光了想弄只鸭子吃吃可以说有一点难度。
他们都认为年关将至,等到了过年再说也不迟。没想到年关又被牙病折腾了一番,鸭子也吃不成了。过了年大家也就把这事丢到脑后去了。没想到……
一提起这件事,奶奶爸爸妈妈都追悔莫及,当时要是能够满足一下爷爷的奢望,让他大饱一下口福,爷爷在九泉之下也少了一件遗憾,我想他们的心灵也不至于不安。在我看来他们这叫马后炮,爷爷在的时候他们不上心,爷爷走后他们又唏嘘一番感叹一番。尽管他们不是假惺惺的故作姿态。
“大了以后凡是都要瞻前顾后,不能再像今天这样冒冒失失。”奶奶撕下一只鸭腿递给我。
“知道了知道了。”我伸手接过奶奶递过来的大鸭腿,迫不及待地照着肉最多最厚的地方用牙齿狠狠地撕下一大口鸭肉,痛痛快快地嚼起来。
“慢慢吃慢慢吃,别哽(噎)了,这么多够你吃个饱。你爱吃的话,下一次叫你公再去城里再去味中味买一只。要不下个星期日早上我和你公再到市场逛逛看看,看看能不能碰到今天早上那一家,或者看看有没有别家再买一只,叫你公杀了,我再卤给你吃。”
“现在个头高了一些也重了很多,我有一点抱不动了。今天中午在楼梯上差一点我和她一起滚下来。”坐在我右手的奶奶伸出左手轻轻地抚摸了几下我头,又伸出手指头把我的短发梳理了几下,眼神里充满了无限的怜爱。像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古板一点的会梳两条小辫子,时髦一点的梳一条马尾辫,而我一直都是剪一头齐耳的短发。我听奶奶说过,她年轻时候梳的是两条又粗又长大辫子。当时流行梳两条又梳又长的大辫子,或梳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辫子往往长及臀部。我心里知道她说这话不是在嗔怪我,而是为我又长大了一些而高兴。从她的手势从她的眼神从她的语气里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嗔怪之意,相反她的手势她的眼神她的语气里写着满满的爱意。
“再过一段时间恐怕你就抱不动了,用不了几年她的个头就会赶上你了。”爷爷接过奶奶的话头。从他爱抚的眼神里和他说话时乐呵呵的语气里我也能感受到他此时的心境。爷爷和奶奶都一样,心里都装着满满的爱。
得到他们的爱抚我自然心里高兴,但表面上我故意装作全神贯注于大饱口福的样子,不敢将美滋滋的心情溢于言表,以免奶奶又要说我又得意忘形,又要指责爷爷宠爱过度把我惯坏了。奶奶就爱拿爷爷说事,其实与爷爷相比奶奶惯我有过而无不及。别看有时凶巴巴的——说心里话,打小时候到现在长这么大我见过奶奶这架势(发雷霆之怒)算起来只有三次,确实只有三次,我没有记错。当然包括这一次在内。其他两次就不说了,说出来都是丢人的事羞人的事——其实奶奶是剃刀嘴豆腐心,雷声隆隆雨点小,嘴上声音大,下手轻。她嘴上凶可心软根本下不了手。中午就算爷爷不下来解围,她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充其量只不过在我的屁股上拍几下而已。爷爷下来解围等于给了她一个下台的台阶,这也是她乐于见到的结果。虽然知道她不会真打,但我也要防着,要是她真得气昏了头真打,那我可就惨了。
“他呀,手会哆嗦。我临走的时候还叮嘱过他,你看,还是把手割了,真不让人省心。”看到爷爷把手划破了,奶奶心疼。“包之前手指有没有先用碘酒消毒一下。”
我记起来了,当时爷爷左手抓住鸭子两只翅膀,鸭头头顶朝下紧紧夹在手指中,鸭子在他手中拼命挣扎。他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指指尖合在一处用力拔去鸭头下脖子根处细毛,从地下拿起刚刚在磨刀石磨过的菜刀,把鸭头要划刀的地方尽量倾斜向下靠近放在地下的盐水碗,在鸭脖子拔去细毛的地方划了一刀。当时听到爷爷“哎哟”一声,我还问了一声怎么了,爷爷回答说没事没事,我也就没再在意了。原来就是在那时他的手指头被刀伤着了。
我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爸爸和妈妈住在城里漂亮的新村里,我们住在老房子里。新的单元房是爷爷单位分配给爷爷的,一个大间一个小间一厅,一家子住显得挤,因此新房就由爸爸妈妈住,爷爷奶奶仍旧住在老房子里。每个星期一般父母都会来一次,看看我看看爷爷奶奶,有时顺便会捎些吃的用的给我给爷爷奶奶。妈妈会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需要洗刷或者需要整理的活儿,洗刷整理一下。放暑假和寒假时候,父母会来把我带走,暑假和寒假结束后再把我送来。直到后来棚屋改造,我们家分到一套三室一厅的新房子,一家人才住到一块。我们家拆迁了两次,一次是棚屋改造就地安置,一次是整体搬迁到新村。
喵喵喵屋顶突然冒出的一阵急促的猫叫声打断了我的思路。一定是一向鼻子灵敏的虎皮公猫闻到了楼下鱼肉的香味,要下来蹭吃的了。凭我平时观察到的它的生活习性可以断定此时它正扁下身子从露台盖板下狭长的豁口中挤进来。长方形的露台左右两边和向上的一边都镶有木条,唯独向下的一边留下一个豁口。喵喵猫叫声在我头顶响起,我的头顶上是阁楼。虎皮公猫从露台盖板下狭长的豁口下钻进来,越下架在阁楼和露台口之间的木梯,快步跑过阁楼。扑通响声在紧靠我的左边的房间(也就是我和奶奶的房间)里的地板响起,猫儿从阁楼上顺着架在阁楼下的木梯一跃而下,紧接着从我身后半开着的房门跑出来,瞪着两只泛着黄绿色光圆滚滚的眼睛(猫的眼睛在黑暗中会发光)喵喵叫着从我身边跑过,扑通扑通地蹿下楼梯。当它从我身边跑过时我回过头看了它一眼。要在平时即使在夜深人静的夜晚除了猫儿从阁楼上顺着架在阁楼下的木梯一跃而下着地时发出的扑通声外,基本上听不到它跑动的声音。只有在唤它进食时,才会听到它急促跑动时发出的扑通扑通声音。
虎皮公猫跑到奶奶的身边,只见它弓起背竖起尾巴,身子尾巴不停的抖动着,一边不停地喵喵叫着,叫声尖利而又紧促,不断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奶奶,一边不停地围着奶奶转来转去,还不时地用身子在奶奶的裤腿边蹭来蹭去。
“这畜生这畜生,什么鼻子怎么这么长。”奶奶骂了一声。她本来想不去理睬它,但经不住猫儿不住地纠缠,一声声不断地叫唤,一个劲地围着她转来转去,不断地用身子在她的裤腿边蹭来蹭去,不住地抬头眼巴巴地望着她。看着它那可怜巴巴的样子,一股怜爱之情从她的心底油然升起,心里想不去理睬它,但又身不由己。她停下手头的事情,转身伸手从桌面上一个白色带蓝边的椭圆形搪瓷盘里掰下一个已经放凉了的大黄瓜鱼头朝墙角边猫碗走去,见状,乖巧的猫儿立马明白又要大饱口福了。它马上紧跟着奶奶一路叫着,叫声愈发尖利急促显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架势,一路跟着奶奶跑前跑后跑到靠木楼梯一边的墙角边猫碗旁边,奶奶走到墙角边把手里的鱼头撕碎,她怕贪吃的猫儿狼吞虎咽时被鱼骨头卡住。鱼头刚丢进猫碗,猫儿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吃嘴里还一边不停地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奶奶爱猫,猫跟奶奶也最为亲近。猫是她的开心果,为她生活的带来了些许藉慰,些许欢乐。
好不容易挨到奶奶忙活完手头的活儿。今晚跟往常一样奶奶靠床沿我靠里边,奶奶枕着她的鸭绒大枕头,我枕着她的右边胳膊向左侧身依偎在她的怀里。我有一个小枕头,搭配一条黄地纯棉布艺卡通小兔枕巾。那是去年生日父母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属兔。虽然枕巾鲜艳夺目的色彩,搭配的布艺卡通小兔图画憨态可掬人见人爱,可我总是把它推到里边的床角,我不喜欢枕枕头,喜欢枕着奶奶的胳膊,依偎在她的身边。只有这样夜晚我才睡得踏实睡得安稳,在夜深人静一片漆黑的夜晚才有安全感,尤其是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令人恐怖的半夜。奶奶向右侧身伸出左手把我往怀里搂,我蜷曲起身子,把冰凉的双脚插进奶奶温暖的大腿中间。奶奶的大腿中间那一块地方热乎乎的,又软乎乎的,(不像热水袋太热不舒服,触感又有点硬。)双脚一插进那里的刹那间一股暖洋洋暖流顿时流遍全身。可以一点儿不夸张地说,这是世上最舒服的地方。天冷的时候每次我都是这种感觉。至于我把冰冷的双脚插进她的大腿间奶奶是什么感受我并不在意。我把头枕在她的胳膊上她的胳膊会不会被我枕麻了,枕酸了枕痛了,我也全然不在意。现在想起来,感到万分愧疚,我亏欠奶奶的太多了。奶奶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宁愿亏了自己,宁愿自己受苦受累也不愿亏了我。我们睡的这张床是一张籐床双人床枣红漆,有些地方漆皮被磨掉露出藤的本色——木色,夏天睡特别凉快,现在已是秋天,床上铺了一张草席,草席上铺了一条毛毯,被子是一条粉色夏被。草席是宁波席,草色。毛毯金灿灿黃澄澄的有八成新很漂亮,手摸上去十分柔软,只可惜不是真毛毯是人造毛毯,奶奶说的,毛毯的左下角缝了一块布条,布条是一块银灰色缎布,上面一行字“福州毛毯厂”,上面的“毯”字起先我不认得,是爷爷教我认的。人造丝棉的夏被盖在身上又轻又柔软,它跟奶奶大枕头上铺的黄地红牡丹提花枕巾(枕巾一对两条)以及爷爷房间里的那条粉色夏被和大枕头上铺的提花枕巾还有我和奶奶身下的这条金黄色的毛毯都是爷爷单位年终发的福利。啪奶奶拉了一下悬垂在床头的电灯开关拉线,电灯熄灭了,顿时屋子陷入一片黑暗中。睁大眼睛努力看,只能依稀辨认出屋子的轮廓奶奶的轮廓悬垂着的电灯的轮廓阁楼的轮廓架在阁楼和露台之间木梯的轮廓露台的轮廓房梁的轮廓天花板的轮廓,由于奶奶的身子挡着我看不到上了门串(门闩)的门扇的轮廓。隔壁房间里爷爷雷鸣般的鼾声显得格外响亮。楼下虫子唧唧唧的叫声在这寂静的夜晚实际上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但此时被我的脑海屏蔽掉了,此时我的睡意正浓。这时一辆汽车从远处从闽江大桥那边疾驰而来又疾驰而去,隆隆的声音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强烈的车灯灯光从左到右从下向上从爷爷前面的房间越两个房间之间的隔板斜斜地飞快地扫进房间上方。当马路外面又恢复平静房间里又恢复了黑暗时,瓦顶响起猫的刺耳的嚎叫声,听声音瓦顶上的猫不止一只,在寂静的夜晚凄厉的叫声叫人心惊胆战。在黑暗中我有一点怕,我闭上眼睛,把头埋进被窝里,身子跟奶奶贴得更紧了。渐渐地猫的嚎叫声模糊起来叫声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远……
想到这里,忽然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安袭上心头,关掉音乐,不安的情绪在心头不断弥漫开来。事情还得从两天前说起,那天早上六点准照例出门遛狗,可没想到发生了意外。在大街转角处一辆隆隆开过去的水泥搅拌罐车突然按响喇叭,受到惊吓的小狗嘟嘟突然狂奔起来,逼得我手里拽着绳子也跟着奔跑起来。嘟嘟的胆子特别小,怎么说呢,举个例子吧,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今年大年三十午夜,当门外辞旧迎新的鞭炮声想起时,小狗嘟嘟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吓得躲在屋子的墙角,浑身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连尿都吓得流了出来。除了胆子特别小外,它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野性特别足。别人家的狗都听主人的招呼,而嘟嘟根本不听话,你说你的我做我的。跑着跑着右脚猛地踢在人行道中间埋电缆的水泥窨井隆起的边沿上,按理说遛狗的路线我都走了百遍千遍了,路面上的路况应该了如指掌,就是闭上眼睛也不应该绊到这口水泥窨井隆起的边沿,可偏偏在慌乱中出了差错,一时间忘了脚下这口窨井。当时我脚上只穿着一双白色平底塑料软底拖鞋,没有穿牛逼鞋。我早上遛狗习惯只穿布鞋带人字拖拖鞋不穿运动鞋,拖鞋是进口的防滑沙滩拖鞋,这样方便一些,不用出门进门老是穿鞋脱鞋的麻烦死人,上班出门才穿那双鞋面为红色鞋后跟为浅色的线慢跑运动鞋。(由于怕麻烦懒怠这一下可吃了大亏了,吃一堑长一智,从此以后每次只要出门我都记得穿上运动鞋,即使只走几步路也不敢懒怠。)一阵穿心的疼痛,我使劲拽住手里的绳子,大声喝令嘟嘟“停停”又紧跑慢跑了几步才拉住小狗,低头一看我的妈呀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平时里穿拖鞋走路脚被绊是常有的事,虽然脚趾踢疼了但不碍事,只要呲牙咧嘴的忍几下拐几步,顶多哎呀哎呀哼几声也就过去了。可这一次却不一样,右脚拇指指甲踢开了满拇指血淋淋的。
其后的结果可想而知,上了趟医院把右脚拇指的指甲拔了,在单位请了两天病假在家里躺了两天。那天上午躺在床上跟我妈通了个电话,把今天早上的倒霉事通报了一下。老爸老妈赶紧问我要不要他们来一下。从电话中可以感觉到他们很紧张,似乎大有如临大敌的架势。我说小事一碟不用来,我自己可以搞定。嘴里是这么说的,其实心里倒真希望他们能来。可六月天叫他们冒着酷暑来,如果中暑得不偿失。况且家里还有奶奶需要人照顾。可没有想到当天晚上午夜我爸我妈竟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由于在学生时期以及以后工作中长期养成了熬夜的习惯,尽管已经午夜,可我还没有睡,还在看中央电视台的午夜新闻。这时大门被敲响了,当我起身打开大门时出乎意料老爸老妈出现在门口,两人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满头大汗。老爸那身黄蓝格子方领圆弧下摆的小格子纯棉短袖衬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衬衫原先那种应有的绅士气派已经荡然无存,有的只是一身的狼狈相。再看一看老妈,黄色碎花Polo领七分花瓣袖的雪纺衬衫虽然还算挺括,也看不出什么汗渍,但是她体胖,从满头大汗就可以想到她也好不到哪里。老妈的右手还拎着一把幽兰色格子伞,从折叠的伞柄可以看出是一把天堂伞而且还是全自动的。从时间推算他们两人应该是乘坐从福州南到深圳北的17:57的D2293车次高铁或者18:16的D671车次高铁。
“脚趾伤得怎么样?”“要不要紧?”“医生是怎么讲的?”“还痛吗?”两人还没有进门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追问。
“没什么大不了的,小菜一碟。”我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右脚大拇指肿胀得很厉害,尽管吃了止痛的药,可还是痛得很厉害。走起路来一边一瘸一拐的一边龇牙咧嘴的。今天还特别买了一双浅褐色的一字带软塑拖鞋。我不是那种皮糙肉厚的那一类,神经对痛特别敏感,因此特别痛,也特别怕痛。
“你看你看血都从纱布里透出来了,血流的很多吧。”看到纱布上的血渍老妈心痛不已。红色的血渍在雪白的纱布上格外扎眼。
“是你闯的祸吧。”不知什么时候正趴在屋角笼子里睡觉的小狗嘟嘟也从屋角的笼子里跑出来,在老爸老妈腿边转来转去。看来它还认得他们,并没有忘记。
“17:57的高铁。本来想坐12:25从福州到深圳北的D2331车次高铁或者12:54从福州南到深圳北的D3111车次的高铁,选靠窗或靠前的座位。上网一查没有票,只有17:57从福州南到深圳北的D2293车次有剩票,座位也不理想,不靠窗不靠过道,并且两个座位不在同一排,也不是前后排,中间还隔了好几排,一个座位靠前一个座位靠后。”老爸答道,“还好没有票,要是有票就来不及准备这些东西了。”他扬了扬手上提的大包小包,又朝老妈手上提的大包小包努了努嘴。
“本来不来可心里老放不下,想想还是看看。”老妈说,“深圳好闷热呀。还好有空调,不然的话房间里根本不能呆。”
不大的厅中摆放的小小的淡褐色木圆桌上摆满了大包小包。一包是鱼丸正宗的永和鱼丸福州三坊七巷永和鱼丸店买的,一包是肉燕同利肉燕店的正宗的肉燕同样是在福州三坊七巷买的,一包是后屿索面(线面)也是正宗的福州线面。鱼丸肉燕各自放在保鲜盒里外面再加上一个塑料泡沫盒,盒里放有冰袋。三坊七巷在城里,后屿在郊外,大热天光买这三样就够他们两个受得了。他们知道我嘴刁,对食材很挑剔。平时他们时不时会通过快递为我寄来福州美食。每过一段时间就会主动打来电话问我想吃什么,上一次寄的吃完了没有,还要不要再寄一些。还有一包是福州鲜面(碱面),黄澄澄金灿灿面条绕成饼状,拿起一片面饼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一股碱香味,若在沸水中煮一煮捞出沥干再拌以葱花蒜片花生油或芝麻油酱油就是一碗飘着葱香蒜香油香面香香喷喷的干拌面。他们知道我就好这一口。另外还有一大玻璃瓶酒糟,他们说是从同一个小区的一个邻居那里讨来的,那个邻居好喝酒,自家酿酒。他们说由于时间太紧来不及做糟鱼,索性就把酒糟带来在这里做。
“你还别说,你奶奶比我们两人还急,一直催着我们赶快去看一看。我喊我的姨姨过来跟她一起住几天。”老爸答道。
我用银行的房贷购买的新房离市中心远,我现在住的是和单位几位同事合租的出租房,这里离工作单位近,上下班方便。现在已经是午夜打车是最佳的选择,但是尽管这样等车几次转车起码也要花费大约两个钟头左右的时间,按这样子算起来到新房至少也要到下半夜两点以后。再整理房间洗漱至少要到三点以后才能休息。他们来深圳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该怎么打车转车该怎么走他们一清二楚,用不着我操心。
早晨七点钟左右大门再一次被敲响,小狗嘟嘟抢在我的前头跑到门口。老爸老妈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一个身穿Polo领黄色纯棉针织短袖汗衫,一个身穿雪纺花色Polo领七分袖减龄t恤衫。老爸手里提了一大堆东西,从塑料袋上印的文字可以看出这些东西是从附近的天虹商场购买的。一大把空心菜一棵西兰花几把春菜一小把小葱一小把芹一块牛肉两块豆腐几根黄瓜一堆大头鱼(花鲢)——大头鱼是制作糟鱼的主料——还有杂七杂八的一堆什么,我也懒得看。他们知道我爱吃牛肉汤爱吃炒空心菜。这要是在福州早餐肯定少不了鼎边糊油条蛎饼韭菜酥。虽然蛎饼韭菜酥是高温油炸的食品,富含脂肪不宜多食,但是美食诱惑实在令人难以抗拒。老妈右手里还是拿着昨天拿的那把天堂伞。见到他们精神抖擞毫无一丝倦意样子,令我惊愕不已。他们是人是血肉之躯不是钢铁!本来以为他们会在中午来,至少也会在上午晚些时候来。昨天他们忙了一整天,他们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可没想到他们一大早就跑来了。
“我们来做早饭,我们早饭也没吃,正好一起吃。”老妈一边说一边和老爸一起直奔厨房忙起来。小狗嘟嘟也跟着前窜后跳瞎捣蛋。
就在今天晚上我接到姨妈(老爸的姨姨奶奶的妹妹福州话叫姨妈)打来的电话,说我奶奶发烧,她用家里的水银体温计为她姐姐测了一下体温:39度,发高烧。由于发烧奶奶双腿发软,附近的卫生院周末休息,凑巧今天是星期六,得上大医院。姨妈怕自己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再加上奶奶年纪大了又发高烧,惊慌失措的她慌忙打电话给老爸要老爸赶紧找个人来帮忙。老爸就问老妈能不能让她的姐姐去帮个忙。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大姨二姨住处离得相当远,老妈只好打电话请同一个小区牌友帮忙。电话打了好几通,不是手机关机,就是外出不在家,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在路边拦了一辆的士,把奶奶送到最近的市二医院。折腾了一番,还好有一个人帮忙。
我打手机给老爸老妈催他们今天赶快去订车票明天好赶回去。你猜他们是怎么说的。
“感冒没事。我跟你妈准备过几天去香港玩,然后再到澳门转一趟。没事没事。不然的话叫你妈再叫你大姨或者二姨过去帮一把。”
他们说得倒轻松,可我心里一直放不下。就在我们这栋塔楼,804室有一个老奶奶,很健谈,她属于那种一见如故型的人,初次见面用不了一会儿就会混得滚瓜烂熟。每天或者在电梯里或者在小区里我都能碰到她。最近几天在小区里好像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一打听吓了我一大跳,老人已经走了。原来几天前老人突然得了重感冒高烧不退,送到医院抢救无效不幸去世了。一个谈笑风生活蹦乱跳的人,转眼间就走了,一切来的太快了。人的生命说顽强吧,有时显得非常顽强;说脆弱吧,有时又显得十分脆弱。听奶奶说过老人跟小孩一样发病又快又急,看是风平浪静转眼间可能就是。爷爷不就是这样的吗?医生不是说恢复得不错,再过一个星期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可转眼间病情突然急剧恶化,就走了。
夜深了,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突然间迷迷糊糊中我看见慈祥的奶奶正朝我走来,奶奶来到我的床前,像往常一样坐在我的床边,伸出右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右边脸颊,又用手指轻轻地梳理一下散落在我的额头前的头发,然后她告诉我:“秋香,秋香,我要走了,我要去找你的公公去了,你要好好地照顾好自己。你的岁数也老大不小了,好好找个人,快快成立一个家庭,也好有个照应。不要挑三拣四的,只要人品好愿意照顾你就行。再生个孩子,男的女的都行。当然了能生个男的更好。”每次回福州这些都是奶奶唠叨的话题。奶奶十分关心我的个人问题,当然了她也和所有的做爷爷奶奶的人一样盼望能够早日抱上曾孙,当上曾祖母,以享天伦之乐。而我呢每每总是违拗奶奶的意愿,伤奶奶的心。“你要替我照顾好你的依爸依妈。再见了,再见了。秋香,好好保重自己。”
我急忙伸出左手拉住奶奶,可是奶奶像空气一样轻飘飘地从我手中滑脱,她站起身一边离我而去一边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我。
我在嚎啕大哭中醒来,吓得浑身直冒冷汗。梦中的情境历历在目,打开电灯我一骨碌翻身起床,用发抖的双手立马拨通手机给远在福州的姨妈挂了一个电话。也顾不得现在已是下半夜三点二十分,也顾不得现在打电话会吵醒可能正在酣睡的姨妈。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心脏在胸腔里突突突地跳得厉害。我在心里头默默地祈求上苍祈求菩萨保佑奶奶平安,尽管我不信鬼神。但此时此地我倒是真希望真得有神灵存在,我的虔诚能够打动它们,它们会庇佑奶奶,使奶奶化险为夷。
手机里响起舞曲《Wind Dance》,过了好一阵——其实整个舞曲从头到尾播放一遍总共才半分钟的时间——手机里才传来姨妈迷迷糊糊的声音,声音慢腾腾的。短短的一会儿等待显得特别漫长。
“依姐都平安。这药真灵验,只服一次热度就都退了,现在正在呼呼大睡。你听,睡得熟不熟。”手机里传来我熟悉的呼呼的鼾声。“你半夜三更打电话来害我吓一跳,我以为你那里又出了什么事。害我到现在心还在呯呯跳。”
刚刚打电话给我还叫我快叫老爸老妈回去,怕出岔子担待不起,这会儿又说有姨妈在你大可将心放在肚子里。看来我奶奶的的确确平安无事了。
刚刚放下手机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小狗嘟嘟又跑出来了,还在屋子里四处溜达。把小狗抱回屋角的笼子,返身重新躺到床上关灯睡觉。不知怎么翻来覆去老睡不着觉,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还是不妥。还是让老爸老妈回去为妥,毕竟他们比姨妈熟悉奶奶的情况。
忽然我依稀记起来听人家说过的一件事,好像说的是我国某一位已故的著名电影导演八十多岁不带秘书独自从北京到老家赴约,结果在赴完约的当天晚上在所住的宾馆中过世。他的过失就在于不带跟随他多年熟悉他的情况能够照顾他的秘书。
不行不行,去香港澳门以后有的是机会。可是如果老爸老妈不回去怎么办?情急之中我突然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索性我先把火车票订好,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先断了他们的念头,让他们不得不回去。想到这里我又连忙起身,打开手机上网在12306铁路客户服务中心查看明天从深圳北到福州的高铁车票。
明天从深圳北到福州的最早车次是从深圳北到福州南的07:09的D3126和从深圳北到福州的07:20的D2352。我为老爸老妈订了从深圳北到福州南的车票,福州南站比福州北站离我们住处更近。车票是二等座的两人一排的同一排两张,座位靠前,方便上下车。
订好车票后,我立即拨通了老爸的手机,告诉他我已经为他们订好了车票,把高铁的时间和车次告诉了他。并告诉他我做了噩梦。
最后在我连逼带说服之下,他们终于十分勉强地答应早上马上回去,不去香港澳门了。虽然他们憋了一肚子的怨气,背着我他们肯定大发脾气,甚至可能又骂又摔。但是当着我的面他们不敢吱声,他们怕我发脾气,他们不敢得罪我。为了大局只好委屈他们,只好得罪他们一下,实在没有办法。并不是我愿意得罪他们,不让他們尽兴,实在是没有办法啊。失去爷爷的创伤在我的心头至今难以弥合,我实在无法承受再失去奶奶的打击。
折腾了一阵子天也亮了。睡意全都让担心不安给赶跑了。我索性不睡了,就坐着等信息。等老爸老妈离开新房的信息,等他们上动车的信息,等他们平安到达信息,等他们报告奶奶平安的信息。好在今天是星期日。
唉,要不是大学毕业时放弃回福州的工作机会,选择来深圳工作,就没有现在的烦恼。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世界最大果体游轮起航?2000名乘客一起脱光光巡游加勒比,11天收费24万!
《编码物候》展览开幕 北京时代美术馆以科学艺术解读数字与生物交织的宇宙节律
消息称 6.3 英寸屏幕版 OPPO Find X8 手机定名并非“mini”
Wacom 发布影拓专业级数位板(第八代):三尺寸,随附 Pro Pen 3
OPPO Watch X2 手表支持双频全星座 GPS 户外跑步记录 / 地图导航